宏福苑重生路：以制度創新守護生命尊嚴

一場吞噬了過百條生命、令近兩千個家庭流離失所的大火，將宏福苑三個字，從一個普通的屋苑名稱，燒鑄成香港社會一道深刻的集體傷痕。當緊急救援的警報聲逐漸遠去，一個更為艱鉅的問題，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我們該如何幫助這個破碎的社區，有尊嚴地走向新生？ 

政府與民間匯集的33億港元援助基金，展現了香港社會令人動容的團結與善心，解決了燃眉之急。然而，當災民暫時安頓於酒店與過渡房屋時，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社會上的討論，似乎正陷入一種無力的二元困境：一方期待政府動用巨額公帑，全盤負責原址重建；另一方則傾向讓業主在冰冷的市場中靜待，最終可能導致社區的徹底分化。前者是納稅人難以長期承擔的財政重負，後者則是對受創心靈的二次傷害。

作為一名曾與社區研究者，筆者深信，我們必須、也完全能夠開闢 「第三條道路」 。這條路，必須同時恪守三個原則：尊重法律與私有產權的神聖性、善用市場的強大效率，以及堅守社會互助的人道溫度。 為此，筆者提出一套名為 「兩步走」 的系統性方案。它不完美，但力圖在現行法律與資源的框架下，找到最具建設性的希望出口。

所有理性討論的前提，是釐清資源的性質與用途。社會各界捐贈的33億港元，其本質是 「人道救濟款」 ，其唯一目的，是 「救人」與「安心」 。任何將這筆愛心捐款與複雜的物業產權問題掛鉤的嘗試，都會引發道德爭議，侵蝕社會信任的根基。

因此，我們建議成立完全獨立的 「宏福苑援助基金管委會」 ，將資金精準投向四個清晰維度：

 1. 緊急生活重建金：向每戶發放，應對眼前生計； 

2. 三年期租金津貼專戶：直接支付予業主或機構，確保災民居所穩定，遠離顛沛； 

3. 永久性支援信託：為遇難者家屬與重傷者設立，提供長達數十年的教育、醫療與生活保障，這是一個社會必須做出的長期承諾； 

4. 心理康復與紀念專項：系統性資助創傷治療，並啟動原址紀念設施的籌備。

這一步的關鍵，在於 「脫鉤」。無論業主未來對其燒毀的單位作何選擇——是等待重建、接受收購還是另覓居所——都不影響其獲得全額、平等人道援助的權利。唯有將「救濟人」與「處理樓」徹底分開，我們才能築牢社會互助的信任基石，也才能讓後續涉及巨額利益與法律程序的產權談判，在一個「基本生活無憂」的平靜背景下展開，回歸理性。

當人的基本尊嚴與安全感被穩穩托住，我們方可直面最棘手的核心難題：近兩千個分散的業權，如何匯聚成重建家園的集體力量？ 

傳統路徑只有兩條：一是政府援引《收回土地條例》進行強制收購，這極易引發對私有產權侵害的巨大法律與公平性質疑；二是由業主自行發起《強制售賣條例》程序，其過程動輒耗時十年以上，成功率渺茫，足以耗盡所有社區殘存的凝聚力與希望。 

我們提出的創新方案，旨在開闢第三條路：「政府創設條件、市場提供動力、業主掌握選擇」。 具體而言，可分為以下機制：

1. 價值捆綁與規劃整合：政府將宏福苑災後土地，與周邊少量政府土地或未被充分利用的公共空間進行 「規劃捆綁」 ，整合成一個在用途、容積率或發展前景上更具吸引力的地塊。這並非給予開發商「著數」，而是通過政府固有的規劃權，創造一個能吸引市場參與的優質項目。

2. 設定附帶條件的公開招標：在出讓該捆綁地塊的招標條款中，明確規定：中標發展商除支付地價外，必須額外向一個受政府監管的 「宏福苑業權收購專項基金」 注資。該基金的唯一用途，是以經獨立評估的、公允的「特惠價格」，向所有宏福苑原業主發出收購要約。 

3. 業主集體決策與二元選擇：隨後，政府將這一完整的 「重建套餐」 ——包括收購價格、未來新樓或替代房屋的權益安排、以及強制在原址保留建設「宏福苑紀念公園」的地契條款——交付全體業主進行表決。我們建議設定一個較高的同意門檻（如90%業權份數）。 

4. 清晰的後果路徑： 

若方案獲得通過：同意的業主將獲得「保險理賠+專項收購金」，實現現金退出，可自由規劃未來；發展商獲得土地進行開發；政府則確保了紀念公園的落地與社區的整體更新。 

若方案未獲通過：則自動啟動《強制售賣條例》程序，但所有行政與法律成本將明確由未同意業主承擔的份額中扣除，形成一種嚴肅的集體選擇壓力。

首先，它恪守法治精神。政府行使的是其固有的土地規劃與出讓權力，並未越權成為強制收購的主體。業主是在獲得一個基於市場評估的、自願的商業要約後做出選擇。整個過程在《土地條例》及契約精神下運行，公開透明，經得起司法覆核的考驗。 

其次，它捍衛了公共財政的公平性。收購資金來源於發展商的市場行為與項目利潤預期，而非納稅人的庫房。這從根本上避免了「用全體市民的公帑，補貼特定私人物業損失」這一極易引發社會撕裂的政治難題。社會愛心捐款得以純粹用於撫平創傷，各歸其位，情理兼顧。 

最重要的是，它賦予了災民社區真正的選擇權與尊嚴。 方案沒有替他們做決定，而是提供了一個清晰、有時限、且附帶明確後果的選項。

選擇A，是通過集體協商與市場機制實現的、相對快速且具確定性的整體解決方案；選擇B，則是漫長、艱辛、成本高昂且結果完全未知的個體法律博弈。這個 「二元選擇」 框架本身，就是一次深刻的社區民主實踐與能力建設。它迫使分散、悲傷且無助的個體，重新凝聚成一個必須共同面對未來、進行理性對話的命運共同體。

宏福苑的悲劇，暴露了香港在面對超大規模、產權複雜的複合型社會災害時，制度工具箱的陳舊與單一。筆者的方案，正是試圖為這個工具箱添加一件更精準、更現代的工具——「協作治理」（Collaborative Governance）。 

它試圖證明，在「大市場」與「小政府」的經典二分法之間，存在著廣闊的、尚未被充分開發的協作空間。現代政府的智慧，不應體現於大包大攬的父愛主義，也不應止步於袖手旁觀的市場原教旨主義，而在於如何巧妙而審慎地運用其 土地、規劃、資訊與協調 等核心公共資源與權力，為市場和社會力量搭建一個能夠共同解決複雜公共問題的 「舞台」 與 「規則」。 

這不僅僅是為了解決宏福苑的困境。香港有大量樓齡老舊、業權分散、安全隱患潛伏的社區。宏福苑的重生之路，若能以此種創新模式走通，將為全港書寫一個可複製、可推廣的 「高密度城市舊區災後復興與風險治理」範例。它告訴我們，即使在最深的創傷之後，通過制度創新引導集體理性、通過社會合作激活市場力量，我們依然能夠重建的，不僅是鋼筋水泥的家園，更是一個更有韌性、更具凝聚力、也更溫暖的現代社區共同體。 

這條路必然佈滿荊棘，需要政府的遠見與魄力來設計與啟動機制，需要市場的洞察力與社會責任感來積極回應，需要災民社區在傷痛中凝聚出難能可貴的共識，更需要全體市民的理解、耐心與支持。 

但我們別無選擇。因為對逝者最好的紀念，是讓生者擁有一個確定的、有尊嚴的、充滿希望的未來。願我們能有足夠的智慧與勇氣，把握這次從深重危機中孕育制度轉機的可能，讓宏福苑的經驗，最終成為照亮香港城市治理邁向新階段的一束堅韌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