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是中國「十四五」規劃收官與「十五五」規劃奠基的承壓之年。近期全國發展和改革工作會議的部署,傳遞出清晰信號:政策重心正從應對週期性波動,轉向在多目標約束下進行一場深刻的結構性變革。筆者解讀其精神,不能僅看文件列舉的「九大任務」,更需洞察背後的系統邏輯與未言明的深層挑戰。這套部署呈現出 「短期穩增長、中期調結構、長期建制度」 的多層次疊加特徵,其成效將取決於能否在複雜的內在張力中尋得動態平衡,並夯實四大決定性「隱性支柱」。
一、 宏觀基調:在多重約束下的「進取務實主義」
會議部署植根於三重現實背景:經濟修復基礎尚需鞏固(「促進投資止跌回穩」表述罕見且迫切)、中長期結構轉型壓力加劇(人口、技術、規則多重挑戰疊加)、政策實施環境日趨複雜(財政、地緣、社會多元約束)。因此,2026年的總基調可概括為 「以進促穩、先立後破」 。這是一種「進取的務實主義」——試圖通過積極的結構性改革和新動能培育(「進」與「立」),來創造更健康的增長基礎,從而為化解舊模式風險(「破」)贏得空間和主動權。
二、 公開議程的深度解構:九大任務的戰略意圖與內在張力
會議部署的九大任務構成一個相互關聯的政策系統,其內部充滿需精巧權衡的張力:
1. 規劃引領與預期管理:「十五五」規劃編制是統一戰略意志的關鍵,但其長期性與外部環境快速變化存在矛盾,需依靠「經濟監測預警」和「政策靠前發力」等動態機制來彌補彈性。
2. 促進投資:規模與效益的永恆權衡:政府投資需同時扮演「穩增長引擎」與「優化供給結構」的雙重角色。核心挑戰在於,如何在「快速形成工作量」的穩增長壓力,與對科技創新等長週期、高不確定性領域進行「戰略性虧損」容忍之間,建立一套有效的評估與激勵機制。
3. 提振消費:短期刺激與長效機制的分野:以舊換新等補貼政策是短期工具,其精準性與可持續性存疑。消費的根本支撐在於居民可支配收入持續增長與健全的社會保障網,這觸及更深層的收入分配與社保改革議程。
4. 產業政策:從「挑選贏家」到「構建生態」:政策重心轉向「整治內卷式競爭」以優化存量,與「培育新動能」以做優增量。最大的執行難題在於產能治理的「度」:過嚴可能衝擊供應鏈與價格,過鬆則無法達成轉型目標。尤其在地方穩增長壓力下,保護本地過剩產能的動機可能使中央意圖打折扣。
5. 深化改革:統一市場與地方活力的博弈: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制定相關條例,旨在破除地方保護與行政壟斷,其本質是觸及地方政府的權力與利益邊界。成敗關鍵在於能否通過財政事權劃分、政績考核等聯動改革,設計出激勵相容的機制,使地方政府從「市場分割受益者」轉變為「統一市場建設者」。
6. 開放、綠色、民生與安全的多元統籌:這幾項任務體現了發展目標的多元性,其內在張力體現為資源分配與政策優先序的競爭。例如,綠色轉型可能增加企業成本,與穩就業存在短期權衡;高水平開放對接國際規則,可能與國內產業監管體系產生摩擦。決策層並列這些任務,承認了兼顧的必要性,但具體情境下的優先序抉擇將是日常難題。
三、 決定成敗的「隱性支柱」:支撐公開議程的四大基石
會議公開議程聚焦「做什麼」,而「如何能做到」則依賴於一系列更基礎、更艱鉅的制度改革。這些是支撐全局的「隱性支柱」,決定著表層任務的最終成效。
支柱一:中央與地方財政關係的現代化重構 當前地方事權與財力不匹配的格局,是諸多扭曲行為的根源。若無系統性的財政事權劃分改革、穩定地方稅源培育(如房地產稅)以及更透明、與高質量發展掛鉤的轉移支付制度,「促投資」可能加劇債務風險,「保民生」可能缺乏可持續財力。財稅體制是引導地方政府行為最根本的指揮棒。
支柱二:適應數字時代的國家治理能力升級 為避免「合成謬誤」(好政策相互抵消)與「分解謬誤」(好目標因一刀切執行而變形),必須升級治理「操作系統」。這需要:1)構建權威統一的宏觀數據底座,打破部門壁壘;2)利用大數據與模型仿真,提升政策事前模擬與事後評估能力;3)建立常態化、高層級的跨部門政策協同平台。此支柱直接關乎「統一市場」能否真統一,「產能治理」能否真精準。
支柱三:對人口結構變遷的全面系統性響應 人口老齡化與勞動力數量見頂,是理解未來經濟的終極變量之一。供給側,必須將「科技創新」與「人工智能+」提升為驅動全要素生產率的系統革命,全面改造傳統產業。需求側,消費結構將巨變,銀發經濟、健康產業需求爆發,要求產業規劃前瞻調整。社會系統層面,養老金與醫保體系改革已迫在眉睫。人口非單一議題,而是重塑增長邏輯的基礎力量。
支柱四:全球化變局下的戰略性安全保障構建 這超越了傳統的產業鏈與能源安全,是一種主動的系統安全觀。它包括:1)供應鏈安全,建立基於「韌性」的多元備份體系;2)規則與標準安全,在新興領域積極參與並引領國際規則制定;3)金融安全,穩步推進人民幣國際化以對沖潛在風險。這實際上是「高水平開放」與「科技自立自強」的戰略底線與升級目標。
四大支柱並非孤立,而是相互支撐的系統:財政改革為應對人口老齡化提供資金基礎;治理能力升級為保障供應鏈安全提供信息與協調工具;而全球戰略安全的塑造,又反過來影響國內產業佈局與財政資源配置。
四、 主體行為前瞻與新質生產力的具體化挑戰
政策藍圖將引導各主體行為深刻調整:
地方政府:將在「穩投資、化債務、保民生」之間走鋼絲,招商邏輯從「政策優惠」轉向「產業生態與應用場景」競爭,但債務壓力可能壓低其風險偏好,與「鼓勵創新」形成矛盾。
企業:國企在「兩重」建設與科技創新中責任加重;民企迎來市場准入優化與服務消費新空間,但亦面臨產能治理下的行業洗牌。所有企業都需思考,如何將自身發展嵌入「新質生產力」的培育之中。
「新質生產力」的具體化路徑:其關鍵在於從概念走向生態。例如,「人工智能+」不僅是技術研發,更是與實體經濟千行百業的深度融合,創造出智能製造、智慧能源、生物計算等新產業範式。這要求政策在開放應用場景、重構數據要素市場、創新金融支持方式上同步發力。
五、 風險展望與核心結論
2026年改革發展的進程,將面臨三大風險:1)執行碎片化風險,源於部門與地方的利益博弈;2)預期管理失效風險,若政策力度不及預期或改革遇挫,可能削弱市場信心;3)外部超預期衝擊風險,可能迫使資源向「穩增長」與「保安全」極端傾斜,延緩改革。防範這些風險,有賴於建立更敏銳的社會情緒監測機制、更靈活的政策溝通策略,以及更具韌性的宏觀政策框架。
核心結論:2026年的部署,是一幅在複雜約束下尋求多目標動態平衡的精細圖譜。其最大挑戰不在於單一政策的強度,而在於整個政策系統的協同性與適應性。公開的九大任務是「冰山可見部分」,而財政、治理、人口、全球戰略四大「隱性支柱」才是水下基座。若基礎性制度改革推進遲緩,表層任務將事倍功半。
筆者認為,這一年將是中國經濟在深度調整中孕育新結構、在制度變革中激發新活力的關鍵檢驗。觀察者應密切關注政策在基層產生的「化學反應」與「實際淨值」,這遠比文件表述的「物理疊加」更為重要。最終,中國能否在穩增長與促轉型之間走出一條新路,取決於其駕馭複雜系統、並在動態平衡中實現制度創新的戰略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