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水與築路：中國需要一種「韌性-塑造」型戰略哲學

當下全球格局的深層震盪，並非周期性波動，而是一場治理模式的危機。美國政治極化導致的「否決政治」，使其難以應對債務膨脹、產業空心化等長期挑戰。這面「戰略參照鏡」照出的，是一個更為根本的命題：一個崛起中的大國，應秉持何種戰略哲學，才能在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中立於不敗，甚至開創新局？ 

中國的回答，不應僅是成為更強大的「現存遊戲參與者」，而應致力於探索一種新的發展範式。這種範式，我稱之為 「韌性-塑造」型戰略。其核心邏輯在於：通過內部治理的深刻革新構建難以被摧毀的系統韌性（治水），並以此為基礎，主動為世界提供具有吸引力的規則與方案（築路），最終實現「以內固外，以外促內」的良性循環。

傳統的安全觀類似於修築剛性堤壩，力求將風險徹底隔絕。然而，在高度互聯的現代世界，風險無孔不入，「壩」築得再高，也可能因內部管湧或難以預料的超級衝擊而潰決。真正的「治水」智慧，是構建一個具有強大適應性與恢復力的「韌性生態」。此「治水」非單純堵漏疏浚，其更高目標在於構建一個能夠涵養水源、調節旱澇、生生不息的健康生態水系，這便是一種現代韌性。 

這意味著中國的治理體系必須完成雙重轉變：

 第一，從「事後風險防範」到「事前韌性構建」。我們需將經濟、金融、社會等領域的抗衝擊能力，內化於基礎制度設計之中。例如，通過前瞻性立法建立關鍵產業鏈的強制性安全備份與評估機制，而不再僅僅依賴於危機來臨時的行政動員。 

第二，從「靜態優勢維持」到「動態能力提升」。我們的「長期主義」優勢，不能僅依賴於現有的決策體系，而必須通過制度化、法治化的政策模擬、獨立評估與動態糾偏機制來不斷鞏固和優化，防止因信息濾鏡而產生戰略盲區。 

近年來引發廣泛關注的房地產「三條紅線」政策，正是這種「治水」哲學的一次壓力測試。它果斷刺破了高槓桿積累的金融風險泡沫，展現了「守底線」的決心。然而，其引發的市場連鎖反應也揭示，單一目標的剛性監管，若缺乏對經濟系統複雜關聯的充分考量，可能產生預料之外的緊縮效應。這警示我們，「治水」並非簡單的「拆除炸彈」，而是在「破」與「立」、「收」與「放」之間，掌握極其精密的平衡藝術。它要求我們的治理工具更具彈性，例如設計基於風險的「觸發式調節機制」，並配以強有力的社會政策緩衝墊，以管理好轉型的陣痛。然而，這種「系統舞蹈」的難點在於，當「治水」的緊縮手腕與「築路」的開放要求同時作用於一個具體行業或區域時，決策者如何取捨？這並非優雅的舞步，更像是在風暴中校準航向，每一步都可能伴隨真實的代價與艱難的妥協。

「治水」為的是安內，「築路」則為的是福己及人。當內部韌性得以鞏固，中國便有了充足的底氣和資格，從國際規則的「接受者」與「適應者」，轉向「共同塑造者」與「新方案貢獻者」。 

這條「新路」的築基之地，在於 「基於授權的制度型開放」 。我們不必、也不應在全國範圍內立即對標所有高標準國際規則。更務實的策略，是在粵港澳大灣區這類條件成熟的區域，通過最高立法機關的特別授權，設立「制度隔離試驗區」，在數據跨境、綠色標準、數字貿易等前沿領域進行壓力測試。關鍵是要建立一條清晰的法治化通道，將成功的試點經驗，經由科學評估與立法程序，轉化為可全國推廣的制度成果。

 而這條「新路」的路標設計與國際解說員角色，歷史性地落在了香港肩上。在「一國兩制」下，香港的核心戰略價值，遠超越其傳統的金融樞紐功能。它應成為國家所需的 「戰略知識轉換器」 。一方面，作為「國際規則融合實驗室」，香港可以探索創造出既接軌國際最佳實踐、又服務國家利益的「香港標準」（如在ESG、仲裁領域）；另一方面，作為「戰略話語轉譯平台」，它能將「全球發展倡議」等宏大理念，轉化為國際資本市場和「全球南方」國家易於理解的金融產品、專業服務和具體案例。中國許多內部治理的邏輯（如宏觀審慎監管），若能通過香港這一享有國際社會長期信任的專業平台進行闡釋，將極大降低國際社會的誤解與溝通成本。當然，讓香港勝任這一角色，本身就需要在維護國家主權安全與珍視其獨特國際信譽之間，進行前所未有的精細化管理與信任構建。這本身就是「治水」與「築路」哲學在香港一地最集中的體現與考驗。

「治水」與「築路」並非割裂的進程，它們相互依存、相互促進。內部韌性的增強，使中國在推動規則塑造時更有定力、更具信譽；而外部塑造的實踐與反饋，又會倒逼和指引內部治理體系的優化與升級。 

這一戰略哲學的實踐，注定充滿高難度的張力平衡：法治統一性與制度創新性的平衡，國家戰略主導與地方社會活力的平衡，安全底線堅守與開放探索勇氣的平衡。這要求我們的治理具備一種「系統舞蹈」的能力——步伐堅定，但身段靈活；目標清晰，但反應敏捷。 

對於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企業和個人而言，這套戰略哲學的成功與否，意味著我們迎來的將是一個動蕩收縮的「堡壘」，還是一個機會湧流的「新大陸」。中國的探索，因而不僅關乎國運，也關乎我們每一個人對未來的具體想像。 

展望前路，全球競爭的本質，正日益從經濟規模與軍事力量的競爭，升維為治理模式與制度效能的競爭。筆者建議中國的機遇，不在於在舊地圖上尋找新航線，而在於繪製並實踐一幅新地圖。通過「治水」內固根本，通過「築路」外塑環境，中國有望向世界證明，一條不同於歷史上大國衝突對抗、而是通過自身治理革新、高水平開放和知識性貢獻來實現發展並促進共同福祉的道路是可行的。 

這不僅僅是為了中國自身的長治久安，更是為了給這個充滿焦慮與不確定性的世界，提供一種珍貴的「穩健的確定性」，為世界貢獻深刻也最富建設性的探索。